梅靳言

【大宋少年志/宽辛】千里

鹿吱吱:

短篇完结,写写之后的事。












我对你 这一生 哪个可比






【一】


离开邠州前往西夏的时候还是山花烂漫,回来的路上却已错过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积雪尚未彻底融化,过了宋夏边界,小景衙内还是没忍住,下马堆了个雪人。


薛映看起来也有点想加入,不过他昨日才退烧,伤口还在腹部狰狞,被赵简和赵王爷联合瞪了好几眼,只好悻悻把头缩回马车。


王宽通常会选个僻静角落看着小景玩闹。我朝身侧望去,他执着缰绳,头微微偏向一边。日夜兼程,他是累了。


我牵马,马头靠向他。蜀地多阴雨,我们一行人均是许久没见太阳,雪后初霁的日光竟显得有些奢侈。王宽回过神来,看到我俩牵着的马头碰头靠在一起,有些诧异地望向我。我朝他耸起一边肩膀,努努嘴,示意他也可以有样学样。他喟然笑起,边笑边摇头,可他的马倒是心有灵犀地往我这边晃悠过来。在逆光中他的笑容随着马步一颠一颠模糊成光点一团,晃得我也有点头晕。马并排了,人的身子也些微地歪向我,腰虽还是直的,我却已经能隐约感觉到他身周传来的温度。


我也累了。抬头看太阳,又低头看黄土。西夏之行终焉,摸爬滚打,灰头土脸,七斋全员一个不缺。离家千里,战士终于归乡。


 


【二】


家仆忠心耿耿,半年无首,赵王府竟靠着赵氏父女的多封书信指点好端端地杵在那里。赵简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了七八位郎中来复查父亲的病,知道暂无大碍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便松到了正月。薛映在王府里又躺了几天,衙内陪他出门放风的时候,正正撞上收到我们过境后发出的报平安家书便快马加鞭赶来的薛父薛母。这一个年是在邠州过的,不同于开封瓦子的张灯结彩,不同于西夏深林的阴沉可怖,这是个和乐融融合家团聚的朴实好年。


 


我蹲在别院屋外的台阶上,还有半柱香的时间便到子时。邠州虽较开封偏南,冬日的西北风还是有点刻骨寒。打了个哆嗦,一回头便望见了王宽。他负手而立,见我回头,从身后变出一件罩袍,递了过来。


我三下五除二穿好后立刻拱他:“伤还没好利落,就出来吹冷风?”


他瞥了我一眼:“彼此彼此。赵简呢?”


我朝身后偏了偏头:“她爹喝多了,孝顺女儿陪着顺气呢。”想想又问,“小景呢?”


王宽也学着我的样子蹲坐下来,这人蹲着的时候腰板也是笔直的,让人怀疑是不是戒尺成精,“太累了,刚刚送回房休息了。衙内和薛父划拳输了八轮还要比,薛映和他妈妈各帮忙挡了一轮,小景手忙脚乱煮得四人份醒酒汤,累坏了。”


我乐不可支。在这天地萧索之间却拥有俩活宝,真是七斋一大幸事。


“合着坚持到最后守岁的就咱俩啊?”我伸手揽住他肩想把他架起来,边用余光瞄着他颈后的伤口有没有渗血。 “走吧,回去收拾残局。”


王宽笑了笑,并未起身,却不动声色地用另一只手把我敞着怀的罩衫拉紧了些, “大伤早已愈合,小伤更是无妨。听说邠州过年会放烟火,这位置看得应是最为清明。”


我叹了口气,什么也瞒不过他,从担心他伤势到出来想干啥。“那这帮家伙真是没好福气咯。”见他还盯着我的衣领看,便又大方拍了拍他的肩,“一起受的伤,你一大少爷都好了,我这从小摸爬滚打的自然更没事。”


米禽牧北的刀法极为刁钻,他替我挡了后背,我帮他护了前胸。生死与共,我俩都豁了命,也都各自被对方臭骂一顿,谁劝都不好使。


 


烟火在头顶倏然炸响,我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后仰去,王宽下意识去扶我,我力道太大,把他也带倒在台阶上。夜色深沉,烟火绚烂,我与他半躺着望着天空,旧岁已除,身边人却还是那个烦人的朋友。


王宽突然开口。“七斋一体,你并不孤单。无论什么,我——我们仍与你并肩。”


我自然是听出了他的画外音。烟火绚于天空,他知我在思念天上人。天上地下,相隔千里,故人终已走远。我伸了个懒腰,转手又揽上他肩膀,“也行吧,新的一年,我就勉为其难还是和你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说罢我望向他,而他正笑着望过来。


 


【三】


出了正月,薛映便同父母一起回了开封。同行的还有个衙内,他看到邠州的大把商机,准备好好运筹帷幄一番,但还是要先回开封盘本钱。他俩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提前知会他们大婚的时间,还嘱咐别和王宽小景的日子隔得太近,怕酒醒不过来。


这怕是多虑了。出了年王府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置办喜事的嫁衣珠串,巷口的裁缝铺我已经去了三次。小景欢喜得很,仿佛是自己成婚,天天不是蹲在伙房琢磨婚宴餐食,便是拖着赵简研究首饰搭配。赵简劝了几次说这是家仆该干的事也没用,便由着她折腾。


王宽也不管她。在邠州避了三月有余仍不见王大人松口,不知这逃婚还要逃到几时。这人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时而陪着小景一起整理珠宝,时而和我未来的岳丈研究兵法布阵,时而又一个人窝在书房饱读古经典籍。他似乎哪里都不在,却又无处不在,酒足饭饱出来散步,我又在中庭撞见他浇花。


“君子兰。”他远远见到我晃悠着,还很高兴地向我介绍起来。


“这又是哪门子的兴趣爱好?”我挪揄他,“拿喷壶的姿势还挺标准。”


他放下水壶。“只许你研究胭脂俗粉,不许我欣赏花间绝色?”


我立刻举手投降,蹲下来假装看花。麒麟子亲手呵护的君子兰长势喜人,在这将将春暖之际已经绽开三朵暗桔色垂花。我一边摆弄花一边和他闲聊:“衙内又来信了,开封新年新气象,开了不少新铺子,幸好有他这个商业奇才,汤饼铺子依然财源广进。”


王宽俯身掐掉花侧的杂支:“衙内确有些商业头脑,汤饼生意不受影响自是最好。”


我看着他的手在枝条中穿行,花里胡哨地还挺好看,“他还说,户部侍郎的千金前几日大婚,接亲的队伍排了好几里,不愧是殿前得势大将,就是有牌面。”


 


王宽的手停在半空,枯叶从他的手里滑落,散了一地。我蹲不住了,索性坐在地上,抬头望着他,“知道多久了?”


他不看我,缓缓直起身来:“上月初五,家父来信,准我回府请罪。”


我点点头,目光也没转开:“邠州开封是有点远啊,消息传的慢了些。”


王宽仍然静静地站着,琴棋书画,养花侍草,绫罗绸缎,纸上谈兵。浮生偷得半日闲,无须一别,终须一别。


我们一齐在冬日掉落,痛苦,挣扎和救赎;春天却还是来了。


 


【四】


王宽和小景留到了我与赵简成婚后的第二天。


依照他的意思,我在邠州并无其他长亲,他虚长我几月,自然是作为亲属的不二人选。我怎么听都觉得他在占我便宜,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语,毕竟另一个人选是韦衙内,怕不是会把婚礼搞得鸡飞狗跳。


吉日阴天,风雨无碍。我牵着赵简的手走上前,赵王爷笑的一脸欣慰慈祥,他身侧站着是我的挚友,我的同窗,我的战友,我的高堂。王宽负手而立,如琢如磨,他正看着我。


韦衙内幸灾乐祸地喊着“二拜高堂——”,我朝他眨了眨眼,弯下了腰。


 


第二日反倒是个晴天。王宽和小景轻装便马出城,手依旧是牵着的。我和赵简送到城门口,他翻身下马同我们拥抱。


我搂住他,他背上的伤疤依然硌手:“真不需要我们同去?我已托人带话给老贼,有什么需求尽管跟他提,不必客气。”


他笑着也抱住我,“新婚燕尔,你多陪赵简悠闲几日。我自然不会和你客气,血脉至亲,唯愿能以理服人。”


这话说得可真没底气,我和他谁也没信。以防万一,我又交代几句:“你的事又不是旁的事。若是真的说不通,尽管回来。我现在是倒插门的王爷女婿,勉强算半个皇亲国戚,在邠州不会有人欺负你和小景。在这里成婚,还能让我也过过高堂的瘾,这叫礼尚往来。”


王宽不答,笑着一拱手,朝我和身后的赵简点了点头,“今日一别,来日再见。愿江湖夜雨,都化作桃李春风。”


 


我到底是没赶上王宽的婚宴。赵简有孕在身,不便远足,我则是在到开封的当日便被卷入辽人暗探的漩涡之中,三日后才在薛映和衙内的帮助下堪堪脱身。汤饼铺子的桌子被打烂了六张,薛父坚决不肯收我的钱,我只好帮忙整理作为赔礼道歉。


衙内坐在我身边,累得呼哧带喘。他和薛映学了些功夫,这次帮了大忙。收拾了大半,他凑过来,”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跟王宽有关的。”


一听他的名字我就愁眉苦脸,还没想好怎么赔罪。“那就别说。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


衙内站起来,一只脚踩在我刚擦完的椅子上:“哼哼,真的不听?你会后悔的。”


我一脚给他踹了下去。


 


明月相照的竹屋亮着光。我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进去。


桌上摆了两杯酒,还有两盏茶。王宽坐在一旁在读书,烛光摇曳,他的面孔也有些模糊不清。


我只有几个月未见他,却好似已经过了半生。自入太学至今,我从未这么久见不到他那张脸。这人言行如一,嘴上说着“我和你一起”,便还就真的和我一起了这么久。


他抬头见是我,指了指桌上的茶酒,顿首一笑:“不知你此番伤势如何,若是无碍自当饮酒,若是未愈以茶相代。”


我三步并作两步,上去就拿起酒与他相碰,“哪有什么伤势,小小磕碰罢了。你该看看那些暗探有多惨。”


他笑着摇头:“哦?可我听衙内说,你被别人好一顿教训。”


我内心咬牙,衙内说没告诉我的事情八成是他又跟王宽打小报告了。“衙内那人说的话你也信?对方是狡猾了点,可在小爷我面前真不够看的。好了,不说我了,快和我讲讲你是怎么智斗你爹的?几个月没消息,可真是急死我——我们了。”


王宽只是笑笑。“我不怪你。”


我一顿足,“可我怪自己。不如这样,等你和小景的娃儿摆满月酒,我给你们还个大礼?”


王宽还是摇头。“今日陪我喝了这杯酒,已是大礼。”


他不说谎,所以我当这是真心话。我没喝太多,我却说了太多。从邠州的宋夏商业日益繁茂,周大人功不可没,到赵简怀孕后脾气却变得很好,应是母爱感怀。说到最后,已经前言不搭后语,王宽却一直能接住我的话,和往常一样,好像是他早已知道我想说什么。


小院内外树影婆娑,竹翠花红,月光之下,肝胆相照。


 


【五】


祈川九岁的时候,我们才算彻底回了开封。


赵王爷弥留之际,祈川陪得最多。他总说仿佛看到赵简小时候的样子,活泼伶俐,却又很依赖他。


赵简便由着他说。她这几年变得愈发温柔,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尽心尽力地爱着身边的每一个重要之人。


 


开封邠州,相隔千里。


小景常常写信过来,絮絮叨叨讲些王府里的事。王宽走了仕途,她性格内向,女性朋友本就不多,赵简每次看完总是又心软又心疼。王宽每年正月前后总会带着小景来一趟,祈川对他甚是喜爱,来的时候缠得不行,走到哪跟到哪,像是个小尾巴,走的时候又依依不舍,拉着手就是不肯放,大有出城再送十里的架势。他对我的孩子也格外疼爱,每每带许多开封的新奇玩意,还在赵简教育她的时候不时帮着说几句话。


我便笑他,王宽,这么喜欢孩子,怎么还不抓紧时间?


他只回答了我一次,是祈川七岁的生日宴,春风拂面,言笑晏晏,我们都喝多了。


他说,我不需要再多一个软肋。


 


除却这些温馨的时刻,自秘阁重启到这一年,我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战场”上相见。勾心斗角,明枪暗箭,他是达官贵人,阶下囚犯,飞横跋扈公子哥,沉默寡言的恩客,我是纨绔子弟,梁上小偷,唯唯诺诺生意人,委曲求全的小倌。


逢场作戏无数次,他仍是王宽。仍然是我信任依赖,交付后背的友人。


 


算起来,这大概是祈川出生到现在,我与王宽第一次悠闲地在开封饮茶。我们约好,他走官场明路,我行街坊暗道。里应外合,把稳大宋的脉。他去年年尾突然病倒,看了郎中说是胃部有损,小景就再不肯让他喝酒,为了以身作则,我也在上次回来的时候偷偷把明月相照埋的几坛竹叶青处理掉了。


“真是可惜。”他真心实意,为了让他没那么失望,也为了重复利用我刨出来的坑,我们在原本埋酒的位置种了一棵树苗,得空便去浇浇水。大约是王宽当年在赵府确是学了几分园艺技巧,虽然养得心不在焉,小树苗到底是歪歪扭扭地长了起来。




王宽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这是我差不多第五次见到这张纸,只看到一角我就知道是什么。


“你回来寻住所尚需一段时日,总要有个落脚点。”他如之前四次般循循善诱,“住的离太学近些,对祈川也是好事。太学虽不收女性,但到底书声熏陶,对孩子成长应有裨益。”


我第五次把地契推了回去。“没这张纸我也能蹭住。这些年我去了百十来次,你竟还拦过我了?况且,我早已选好了住址,你不必担心。”


 


我自然存了私心。秘阁再起,七斋仍有时会去那小竹屋聚首商量对策,然而在我内心里,我始终认为这是我和王宽两个人的秘密基地。其他人不过是路过,借住,偶尔待一阵——只有我俩才是这方小天地的霸王。王宽三番五次想拱手让与我,我却再明白不过,这地方从一开始就是他买来借我避雨的。他替我做了这决定,我感激他,感激的方式是绝口不提这份心意,感激的方式是永远不接受他递过来的地契。


只要竹屋一日是他的,我便仍可厚着脸皮孤身前往;收下了这份礼,他就从此与这间屋子划清了界线。明月相照,少了明月,月下独饮的那人又有什么意思?


 


这话,我永远不会挑明。王宽把地契一折三份,又放回了离心口最近的内袋里。


 


【六】


我置办的房子和王府只隔两条街,小景高兴得很,总是跑来陪祈川玩。赵简开始在秘阁任教,我闲不住,嘴又不饶人,教了两堂就被赶回瓦子。日子有喜有悲,有血有泪,任务出了一个又一个,大宋依旧日益式微。祈川过了十五生辰便也入了秘阁,赵简亲手教。


又是一年冬日,晚来天欲雪,小景做了莲子酥,王宽陪着一起送了过来。我与他闲坐在连廊,小院四四方方,除了没有竹子,还真有些像明月相照。


“边关告急,出了正月我就赶赴战场。”他见小景和祈川在书房寻物,若无其事地对我开口。


我手上一停,莲子是真苦。“你一介文官,凑什么热闹。”


他轻轻摇头。“到了这份上,又哪里分什么文武。这几年明争暗斗惯了,真的拍马上阵还是头一遭。”说罢又笑,回望着我,“况且,有幸报国——”


“——不辱中年。”我替他接了下句,他止不住笑,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纹路。我揽过他,撞了撞肩膀。


 


王宽一去就是一年半,走前拜托我照顾小景,我自然转手就托付给了赵简。边关相隔开封千里,也没什么乞丐泼皮,我的专长如鸟折翼,加上王宽顽固得紧,拒绝让我常年呆在身边,我只好七进七出,隔段时间就去前线帮他传信,商量对策。老天相助,他去了前线也是军师,我便和他配合做些鼓舞军心,研究行军布阵的活计。衙内的商道走得如火如荼,与薛映亦时不时过来提供补给。他俩这几年愈发亲密,薛映逐渐话多了些,衙内却心思缜密了不少,二人虽相差甚远,偶尔我竟会分不清谁是谁。


“你老了呀,元仲辛!”韦衙内嘲笑着我。他的一身锦袍有些褪色了,却还是挺括的。


 


凯旋的前夜,我和衙内在军营喝得酩酊大醉。王宽不可喝酒,薛映不胜酒力,两人早早去了营帐外巡视。衙内喝上了头,砰砰拍我,这人也不知吃了什么神力药丸,差点给我骨头拍裂。拍了半天,他摇头晃脑地指着我说:“我跟你……说,说个王宽的秘密!”


我一翻白眼,隐约记起他莫不是终于要坦白十来年前向王宽打小报告这事儿了。


“你结婚……结婚那天,不是鞠躬,哦不,拜堂来着!”衙内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当时前面不是王宽么,哈哈哈哈,你还拜他,哈哈……”


我又一个白眼。“这不叫秘密,这叫幸灾乐祸,我懂的。”


衙内激动的手舞足蹈。”不是,不是这个!你不懂!你当时,当时拜下去的时候,我闲的没事就盯着……王,王宽看。你猜怎么着,他可能被你感染了,他也,他也弯腰了!哈哈哈哈,就只有一点点,不过从我那里看过去,你们两个真的好像夫妻对拜哦,哈哈哈哈哈哈……”


 


韦大商人笑累了,一头栽在桌子上睡了起来。留下我一个人醒着,心如擂鼓。


“你喝醉了。”最后我说,对着空无一人的营帐,“而我的酒一直就没有醒过。”


 


【七】


次年三月,赵简染了风寒。本以为是小病,谁知久病不愈。我帮她请辞教职,在家专心养病。王宽回开封歇了几月,就又上了战场,赵简身体抱恙,我便没去送。他这次一走就是三年,回来时黑瘦了太多,再也没有一件白衣可穿。


我照例陪他去明月相照坐坐。树苗不仅没死,还长高了几分,他又惊又喜:“元仲辛,你还会园艺?”


自然是不会的。不过我这人学东西总是比别人快些,若是用心了,便能成事。只是能让我用心的事和人都很少,养这树苗是一个,对他又是一个。


他很快便又穿回一身白衣;我曾是那白衣上唯一的血迹,虽然流的是我自己的血,却到底还是染脏了他的无暇。


 


上次是一年半歇三个月,这次是三年,却只休了一月有余。临行前一晚,我去他府上践行,相谈太晚,他便留我住一宿。我喝多了,推辞的话说得很不利落,最后只好顺了他的意。


我也许真的是老了。从前,我虽然总是辩不过他,却也不会这么快就投降。


醒来时,他在我隔壁铺位睡得安稳,左手伸向我的方向,衣袖被我揪起一个褶皱,就像在太学,就像在秘阁,就像在赵王府,就像在明月相照。


 




他去了边关,没再回来。


我和赵简去把小景接过来了住。祈川从秘阁告假,回来陪着她。七斋一体,大家轮流来我家住着,院子里从没这么热闹过。渐渐地,我莫名其妙地发现,大家似乎不光是来陪小景,也是在陪我。


陪我做什么呢?我不孤单。我有赵简,有祈川,还有那棵树。


 


上次去明月相照的时候,见到树苗已经长到窜天高度。种子是我随便在小摊上买的,半贯钱几颗,只活了一个。早几年我和王宽一直在猜这到底是什么树,在这个冬天终于有了答案。我看着那支竹,觉得实在是好笑,兜兜转转我又买了棵竹子回来种。它在竹林前面显得毫不违和,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同样的植物,可是它又是那样的与众不同,远远地我便能一眼分辨出我的竹子,在旧时光的日日夜夜里,那是我和王宽种下的那一棵。那时候祈川只有九岁,赵简身体健壮得像头牛,小景每日都会研究新的菜式,王宽背着手对我说,可惜了,多年的竹叶青。




他似乎无处不在,却又哪里都不在。


竹林深深,明月相照,赌酒泼茶,千里开封。无一不是他,却无一是他。


 


又过了几个月,小景回王府请点细软,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个小盒子,说似乎是王宽留给我的,之前疏漏了,现在才看到。


我找了个晴日正午才敢打开。盒子朴实无华,上面简单贴了张纸写着“元仲辛”,是王宽一贯的字风,横平竖直,见字如面。里面只有一张见过了五次的地契,和一截白色的布料。我看了许久也没明白是什么,直到有天做了噩梦,我下意识地揪起床单,才反应过来,王宽给我留了一截衣袖。


 


这袖子我拿着,倒并不常用。偶尔去明月相照坐坐,晚了在竹屋睡一夜,便也似以前那样摆在床周,轻轻抓着。王宽这人颇为小气,留了衣袖便一直不肯入梦;到后来,我渐渐喜欢上了在竹林前的石凳上小憩,醒来竹香四溢,就当他来过了。




须臾五载,大宋征兵。走之前,我最后去了一趟竹屋,在我俩种的竹子面前给栽树人弄了个衣冠冢。坑刨的有点简陋,碑也用的是一节新竹。刻什么字,我总想不好,琢磨来琢磨去,最后索性什么也没写。竹子是王宽戒酒那年我俩种下的,如今已经和竹林并排高了。我把他送给我的半截袖子给埋了进去,想了想,又用蝴蝶刀割下我的一节小辫儿,绕在那块布料上放在一起,才填了坑。




我与赵简步履不停,携手赴死。


阴曹地府总是有些可怖,我担忧姑娘家害怕,转身却不见赵简身影。领路人波澜不惊,说每个人都只能陪你一程,走吧。


我便跟着走。初来乍到,路还不熟,走得磕磕绊绊,山回路转,前面便是奈何桥。


桥上一人负手而立,身如箭竹。有些人怕是死了依然戒尺成精,行端坐正,即使看背影也知道是个一生求直的真君子。我摇头叹气,先领路人一程跑上桥去,那人转过身来,穿着最后的衣服,带着最初的笑容,叫着我的名字:元仲辛。


 




一如太学初见,我推门入寝,见一白衣胜雪的少年人,站得笔直,噙着淡笑,看着我说,元仲辛,初次见面,在下王宽。


这一面,转眼在记忆里跌宕千里。


 


我朝他伸出手去。地府阴森可怖,鬼哭狼嚎,这却是我一生之中见过最好的,良辰美景。




【END】




剧情基本沿用了编剧的补充结尾,元仲辛和赵简一起赴死,王宽死在小景前面。细节也尽量按照原剧和编剧的意思走。王宽小景无子嗣是参考了微博上对于王宽的原型可能是王安石的推想。除此以外,所有的历史和地理都是编的(对不起


王宽的饰演者王佑硕在纪念结局的微博里对元仲辛和王宽的感情点评是“生死与共”。在原剧的年代,我想同生共死可能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是无论如何,王宽会等元元,因为他的一生都在他的身侧,向他伸出手,告诉他,我和你一起。


开头是一首歌的歌词,这首歌其实还有一句词,因为太虐了没放在文里,也是这篇文章隐藏的线:


前事最怕有人提起 就算怎么伸长手臂 


我与你亦有一些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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